异乡人

戒指

  回家的路上有间小饭馆,卖盖浇饭、冷面、馄饨、南翔小笼包子,我时常光顾。那儿的饭菜很糟糕,冷面真的很冷,馄饨十分混沌,免费赠送的例汤学名“开水”,号“刷锅居士”。
  我是为她而去的,那个脸圆圆的姑娘。每次我刚坐下,她就快步走到桌旁。她挽一个发髻,矮矮的个子,穿平底鞋,接过我的收银单,向厨房走去。
  五个服务员里她最勤快:其他人走路会故意放慢步子,一来二往,便能少走几趟,而她总是急匆匆的,生怕怠慢。闲下来时,服务员们坐在空位上聊天,她站在一边,把自己的制服打量一番,找出不小心沾上的饭粒,轻轻拍掉,再抬头看看是否有人招呼。
  她左手中指戴着一枚戒指,常年端盘子、用混了洗洁精的布抹桌子,却从不摘下,色泽陈旧,或许与一段平凡的爱情有关。我喜欢看到她,我喜欢看到那枚戒指,喜欢看她不断打量脚上的新鞋,喜欢看她想起什么浅浅一笑——那么好的姑娘,那么好的爱情。
  我想,生活就应该这样,东升西沉,雪落花开,静静地等待戒指移动一厘米,从中指换到无名指上。
  又是一天,我照常去吃饭,她来擦桌子,十只手指空空荡荡。她异常沉默,竟坐在空着的椅子上,低头发呆。
  吃完饭,我回到我的小屋子里,黑着灯,默默坐了好一会儿。
  

考试

  世博会风声最紧的时候,五金店旁的那家发廊依然坚挺。每当夜色降临,发廊的卷闸门就会关闭,里面却开着灯,告诉那些心领神会的男人:“外部装修,照常营业。”后来,许多次我经过,那里一片漆黑,我以为它终究逃不过,已经关张。直到一次,我看见一辆电动车开到门口停下,来人伏在门上轻轻敲打,屋内便亮起微微灯光,半张女人的脸从门上的小窗一晃而过,须臾,门口裂开一条窄缝,那个男人把自己肥胖的身体费力地塞进去,为的是能继续把身体塞进另一条窄缝。然后,透出的光立即被合上,卷闸门晃动留下袅袅余音,男人如同一条一闪而过的鳗鱼,消失在深深的海底。
  小心驶得万年船。做生意,安全第一。
  白天的发廊则是另外一副光景:卷闸门大大方方打开,露出贴着“休闲洗头”四个大红字的玻璃门,女人们松松散散地堆在门内侧,看电视、聊天、化妆,或者把自己当成几块破布,随意丢在沙发上。白天没啥买卖,也不会有人来抓,可以大张旗鼓,轻松惬意,如果没有门外路过的上海中年妇女扔进来的嫌恶眼光,简直堪称完美了。发廊外,花花绿绿的胸罩和内裤搭挂在紧靠马路的不锈钢衣架上,远远望去,开到荼蘼。
  这时,门口打开,一个女人走出来,接起电话:“考了好多分?嗯……嗯……钱够不够?嗯……嗯……”
  我走过她身旁,她眼角仍有皱纹和未洗净的浓妆。
  

宁明

  雪花透过昏黄街灯,一点点飘落。我伸手拦下这辆黄色海博出租车。“师傅,西康路长寿路。”车里没开收音,没放音乐。长长的沉默。
  “你老家哪里的?”终于他先开口了。
  “广西。”
  “广西好地方啊。”
  “师傅你去过广西?”
  “嗯,去过。去过桂林、南宁、宁明。”
  “宁明?”
  “嗯,二三十年前去过。”
  我转过身看着他,这个生僻的广西地名像一块隐秘的陨石,砸中了他,也砸中了我。
  “师傅,这么说你是南京军区的?”
  “是。”
  “那时你多少岁?”
  “十九岁。”
  “没有人记得了。”
  “是啊,没有人记得了。”
  隔着莽莽时光的密码锁喀嗒一声打开,我们不再是陌不相识的司机和乘客,我们是两个山林中偶遇的行者,各自擎着一柄燃尽的火把;我们是两艘江面上擦过的船舸,各自溅起一束洁白的泪花。那年,他十九岁,我两岁;现在,他四十三岁,我二十六岁。一个上海人和一个广西人,他们不知对方姓甚名谁,他们二十四年后重逢在这辆低矮的出租车里,就像一个屋檐下两张失散多年的老凳子:“听你说起这个我心里难受得很”,他们无话不说,亲如兄弟,情同手足。
  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还有一个红绿灯就要到了。
  “你小孩多大了?在读书吗?”
  “二十三岁,在上海交大。”一个父亲自豪的语气。
  “这个照片是你年轻的时候吧?”
  “是啊,呵呵,十一年前的了。”
  车子停下,二十六元。
  “拉卡。”我边说边掏出交通卡。
  “不要,这个钱我不收。”他伸出手,挡在计价器前。
  “不行,一定要收。”
  “别,这是我的心愿,这是我的心愿。”他用坚决而又哀求的眼光望着我。
  我收回交通卡,无言以对。
  我下车,打开后备箱,搬出行李。他也推开车门,走到车尾。我立正了,他也站得笔挺,工作服被寒风呼呼吹起。我猜他想给我敬个军礼,我猜他知道我也想给他敬个军礼。
  “祝你幸福。”他说。
  “也祝你幸福。”我答。
  多么哀伤,多么温暖,像故友的酒杯,像亲人的拥抱。
  

  今天是大寒,上海的雪花纷纷扬扬。
  善良的姑娘,茹苦的母亲,老去的战士,异乡的人们,或者曾经身在异乡的人们,新年好啊,祝你们发财,祝你们精彩。

我的逍遥散,你的壮阳丸

  突然来了许多瞟客,原来是文章被转载。用电脑写字有个坏处,你在键盘上辛辛苦苦摸半天,锄了禾日了当午,只要别人会“肯丑·假戏”,你的也是他的。因此,谢谢所有非商业性转载并注明出处附上链接的朋友,谢谢你们的尊重。
  外链相册流量超标,联系客服升级,用网银付完钱后一算,博起的成本从一天五角上升到一天一块。几百块钱小事一桩,我想说的是,古有小姐站街卖身,今有小李卖身站街,您骂我也好批评我也罢,来的都是爷,我用硬挺的钞票供着您呢,人民币代表我的心,我对您坚挺的感情粉红色的毛主席可以证明。
  虽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但洒家的心绪您不一定了解。可怜了洒家真空上阵两点激突搂着钢管热舞,一曲跳毕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观众们竟兴致勃勃地讨论起钢管来。
  如果你以为我在撒泼骂人,那我只能遗憾地说:“你没看懂。”别拿出一副过来人老大哥的腔调教育我,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何苦一脸屎色地对我苦口婆心杞人忧天?你不是我的精子,没在我三十七摄氏度温暖如春的两室一厅里居住过,你怎么知道我出来散心是摧残了花季还是肥沃了大地?我不是你老婆,别跟我说哎呀你叫床声音太大邻居都听到了,你有没有羞耻感啊;我真压低声音哼哼,你还会跟我说哎呀你怎么叫床的,我没有成就感啊。你以为看毛片呢,还带音量调节的。
  有人爱帮别人总结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就没发现自己既无思想也无大意。我给你根按摩棒,告诉你:“用棒有风险,入户须谨慎。棒棒虽好,但也不要贪杯哦。”结果你用完气急败坏哭哭啼啼说我强奸了你,我有什么办法。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懂得“存在即合理”,别低估我兼收并蓄有容奶大的胸和怀。你过的那个叫青春期,我过的那个他妈的也不是更年期啊,野百合也有巴黎春天,扯那些拧巴饶舌的车轱辘话干啥,那时候的我们,咪咪退A进C还在加巨,鸡鸡七变十一还在发育。再回首,已是云飞风起。多想隔着五年时光跑过去,紧紧拥抱那个裤档里揣着根变形金箍棒的傻逼年轻人。
  在下不才,一派胡言,如有冒犯,请多包涵——吾敌吾友,吃肉喝酒。我的逍遥散,你的壮阳丸,往来多少事,流水付笑谈。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一个梦:杀手

杀手
 

  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悯我,按你的丰盛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

——《旧约·诗篇五十一:大卫的悔罪诗》

 

 

  故乡的土路在问候我多年未逢的脚掌,已经可以看见屋瓦连片炊烟升起,还有几里路。村庄面目模糊,如同失散多年的记忆。我迈着前进的步子,此时的心情和思绪像一片雾霭,混沌不清。
  到了。村口,几个孩子在水井边玩耍,我用家乡话问道:“李满财家里有没有人?”他们一哄而散,慌张逃开。此次回乡,心情沉重。前几天,老家出了大事情,住在祖屋里的大叔二叔小叔三家人被邻居发现惨死于家中,只有正在厨房做饭的二婶幸免于难。除此之外,我一个叫小芸的堂妹失踪。据乡亲们说,第二天清晨,跑运输的阿德出车时在村外撞见过小芸,十几岁的她一头白发,吓得阿德踩紧油门全速开到二十公里外的县城才敢停下喘气。此事一出,人心惶惶。我回来就是要把二婶接走,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我仍记得村里的路,很快就来到祖屋前。刚好碰到隔壁三叔公的儿媳妇麻姑,她急着去做饭,和我打了声招呼后,把两岁的儿子留在自行车后座的童椅上就进屋了。我走进院门,叫了两声,二婶不在家。堂屋的门没锁,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在走,两边分别是东西厢房虚掩的门。我走过去,把东厢房的门推开一条缝,看到墙上溅满鲜血,脑中不由想像出遇害者倒在墙角身首异处的骇人场景。我一身冷战。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哭声,只一下,便停止。我跑出去,麻姑的小儿子仍坐在自行车后座,两只小手连在没有脑袋的身子上无助地挥动着。巨大的惊悚顿时占领了我,环顾四周,只有一根晾衣服的毛竹竿可做武器,它那么长那么笨重,很难说当遇到不测时它会帮助我防身还是起到相反的作用。
  我还是拿起了毛竹竿。惊叫声四起,几个村民叫喊着“杀人啦”失魂落魄地往回跑。我逆着他们的方向走向村口。天色好暗,暗得路上的人看起来影影绰绰,这究竟是凌晨还是黄昏?我望见一个人影向我走来,一头白发,最令我感到可怕的是,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这个人绝不是和我往来甚少的小芸堂妹,而是一个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我紧握竹竿的手在发抖。她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一把我无比熟悉的水果刀,这是我家的水果刀!她走近了,我看到她的脸。是妈妈。我被极度的恐惧和无比的悲痛同时掐住,呆愣在原地,四肢动弹不得。妈妈穿了一身十分奇怪的衣服:深深的藏蓝色,绣满古代花纹,散发出陈腐的死人气息。那沉沉的死气霎时间让悲痛盖过恐惧,我扔掉竹竿,带着哭腔向妈妈扑去。我揽住妈妈,她没有用刀刺杀我,也没有用手拥抱我。我去扒那件奇怪的衣服,妈妈“啊啊”地痛苦叫唤,我又害怕又焦急,再不快点我就救不了妈妈了,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燃起一股仇恨的熊熊火焰般,几乎是扯着把藏蓝色的上衣从妈妈身上硬拽下来。妈妈里面再没穿衣服,我赶紧把自己的上衣脱下,给妈妈穿上。然后同样地,以最快的速度,我把藏蓝色的裤子扯下,把自己的裤子脱下给妈妈穿上。妈妈头发开始变黑,她一脸冷汗面色苍白地问我:“我的儿,这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哪?”我虚弱地瘫坐在地上,心力交瘁,不知怎么回答妈妈的问题。
  就在我松弛下来想长长地舒一口气的时候,我看到,掉在地上的水果刀是干净的,刀刃没有血迹!这就意味着――妈妈没杀人,那么麻姑的儿子……想到这,我全身汗毛一下倒竖起来。我站起身,转过头。没错,不远的雾气里站着一个白发女子,手拿杀猪刀,穿着和妈妈一式一样的奇怪藏蓝色衣服。不能坐以待毙。我捡起水果刀,向她走去。我感到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出奇冷静,仿佛对即将喷涌而出的命运有了视死如归的浩然。我看清了她的脸,是的,正是我的小芸堂妹,她看着我,阴惨惨的脸一副冷冷嘲笑的表情,杀猪刀滴着血。她没有任何动作,可能体力已经耗尽。我去扒她身上的怪衣服时,她只是定定站着,既不反抗,也不配合。她也没穿更多的衣服,我找来几捆稻草,让她抱着。

 

 

  村长和村里的十几个青壮年带着刀锄棍棒才匆匆赶到。他们远远看到小芸的黑头发,镇定不少。一个小伙子脱下外套和裤子给小芸穿,另一个小伙子也在宽衣解带,我对他喊道:“你干吗呢!”他一脸奇怪地看着我回答:“脱衣服给你穿啊!”我才反应过来我身上也是一丝不挂,丢丑丢大了。村长对我说:“我已经报警,警察会来处理,没什么事我们先回去了。”我说:“好。”人影散去,四周又安静下来。我和平静下来妈妈、小芸一起,坐在村口等待警察的到来。
  头痛欲裂,这种感觉好像已经困扰我很久了。每天在电脑前坐十个小时、一个月不运动、熬夜睡懒觉,人生向着健忘、懒惰、愚蠢无尽滑落,不头痛才怪。我掏掏口袋,找到一个大号家乐福塑料袋。别想了,先把祸害人的两套藏蓝色怪衣服收起来再说。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奇怪的藏蓝色衣服:中式风格,样式非常传统古老,却不用类似旗袍般的开襟搭扣设计,上身大领口T恤,下身松紧带大中裤,不伦不类;尺码宽松膨大到任何体型的人都可以轻易套上,线脚做工却精细无比;布料结实如帆布,却光滑赛丝绸;花纹远看是一个个刺绣的螺旋圆环,近处仔细看却是一条条盘着的小蛇,吐着信子,盘屈的身上斑纹美丽,绣工精美。概括地说,这衣服就像是美与丑的集合体。另外,上衣的领口里绣着三个鲜红的血色小字:“失乐园”。我把两套藏蓝色蛇纹衣塞进塑料袋,扎好袋口放在一旁。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失乐园”?要么是亚当夏娃的圣经传说,要么是米尔顿渡边淳一的文学作品,要么是讲婚外乱搞的情色电影,这三个字出现在怪衣服上说明什么?唉,不知道。那就不管这怪衣服,先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吧。你也知道,如果发生两起连环凶杀案,破案第一步就是要找出不同主人公身上的共同点。妈妈和小芸堂妹除了都是女的,还有其他共同点吗?她们的年龄不同,身高不同,身份不同,工作不同,居住地不同,社会关系不同,不同,不同,不同……不行,得换个思路,找共同点从我比较不熟悉的那个人身上着手才有可能突破。于是我开始努力回想所知道的关于小芸堂妹的一点一滴:她16岁,一米七高的个子,嗯,她喜欢流行歌,整天塞着耳塞,她用的Mp3牌子好像是爱国者还是昂达,她在县城上高中,一个很烂的高中,二婶曾向我抱怨,中考前女儿小芸的老师说她偏科,一个女孩子语文英语不及格,数学却不时考满分,如果不是这样就能上重点高中了,哦对了,她喜欢玩劲舞团,我和她聊过一次QQ劝她别玩劲舞团这弱智游戏,感觉完全没法和90后的她交流,我跟她说我们间的代沟大得我用尽全力都飞不过去,她打着火星文回我说那你飞一半我飞一半不就解决了嘛哈哈哈哈……慢着,等等,倒回去一点,我想起来了,妈妈给我看毕业照时提起,高中印象最深的几件事之一是有次化学考试她考100分同桌考0分,同学们都取笑她同桌,她去安慰同桌,没想到被骂了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从此再没忘记过这个成语。妈妈和堂妹都是理科考过满分的人!设想一下,如果我是藏蓝色蛇纹衣的神秘主人,我会找什么样的人充当杀手呢?头脑冷静、思维缜密、行事严谨,是的,就是那些理科能考满分的人。
  接下来我没再多想,思考是被上帝耻笑的事情,当然我不会承认是因为想不出别的什么来只好放弃,找借口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在村口我们先遇到了赶集回来的二婶。不一会,空气中传来尖叫的警笛声,我们四个人被请上了警车。在市公安局待了几天。负责这个案子的张副局长很认真很负责,亲自为我记录口供。没有录妈妈和小芸的口供,她们也没记得什么有用的。小芸在被押去少管所的那天仍在不停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干嘛要这样对她,我笑而不语。走出警局的时候,我轻松地伸了伸手臂。
  不用费心去忘记真是难得一见的幸福。如果生活也能结案该多好。

 

 

  一个电话不期而至,把我按部就班的舒服小日子打乱。
  这次是市公安局的王局长。又出事了。坐在出租车上,我心情很沮丧,一个人对去公安局的路越来越熟悉不是什么好事情。进到公安局的会议室,气氛很凝重,与会的警察们坐了一屋,王局长在长桌的另一头,旁边是张副局长――戴着手铐。
  事情是这样,张副局长昨晚十点穿了身别扭的衣服回到家,进厨房喝了口水后又一声不吭地出了门。妻子发现异样,追出去跟在后面。张副局长最后走到老丈人家门前,在按响门铃的同时亮出了用衣摆遮住的菜刀,妻子哭叫着扑过去大喊“爸别开门”,后来丈夫被闻讯前来的几个特警制服。张副局长的老丈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局长。会从大清早开到现在下午,有人提起这跟上次一桩持刀杀人案有点像,我就被找来了。
  我指着穿囚服的张副局长问:“他昨晚穿的衣服在哪?”站在旁边看押的警员答:“扔掉了。”我要求到档案室翻看我那个案子的卷宗。我把家乐福塑料袋交给警局时明确要求对里面的物品进行销毁处理。
  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过后,我的手停在最后一张,“证人物品处理”后面的方框里是三个漂亮的行书字:“已处理”。我问陪同的警员这是不是张副局长的字,他好奇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认识这个字迹,我问是吗,他说是的。能给你批条子的人的字迹,你会不认识吗。
  果然如此。我把藏蓝色蛇纹衣的事情告诉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虽然荒谬,但换囚衣的警员证实了我的说法,张副局长昨晚穿的确实就是这样一套衣服。王局长问我:“你是说,有两套蛇纹衣?”我说:“是的。扔掉一套,家里应该还有一套。”
  可惜的是,王局长的女儿在一大帮警员的帮助下在自己家翻箱倒柜,没找到另一件蛇纹衣。
  张副局长为什么把要销毁的东西带回家?难道他知道蛇纹衣的秘密?谁告诉他的?蛇纹衣的神秘主人?这些我现在都没办法回答。现在两件蛇纹衣都找不到,还会有大麻烦,尽快找到拥有蛇纹衣的人是当务之急。让我想想,既然张副局长能成为杀手,那意味着他和妈妈、小芸一样,理科也曾考过满分,这么说另一件蛇纹衣他很可能交给了一个他认识的同时理科也考过满分的人!
  我向审讯室奔去,王局长正在那逼供张副局长。我推开审讯室的门:“没用的,你们怎么问都没用,他什么都不记得!我要看他的档案!”
  张副局长的档案很快被带了过来。我们查到,他果然是理科考过满分的人:大学时的一门结构力学考试分数是100。对了,我们可以查一查那次考试是否还有人也考了100分,如果有,两个优秀的男人之间大多会英雄惜英雄,他和张副局长就很有可能是好朋友,那么张副局长应该是把另一套蛇纹衣给了他;如果没有,那就麻烦一点,要查张副局长大学、中学的所有同班同学的理科成绩。我们给远在几百公里外的高校校方打了电话,要求把那次结构力学考试的成绩单找出并传真过来。半个小时后,传真机响起来,A4的纸张才打印了几行,就已经能看到:“张海涛100 唐锦明100 陆旭98 赵一新95 郑明……”
  可惜还是晚了。在我们等传真的时候,张副局长的老同学唐锦明已经把妻子的哥哥一家杀害了。

 

 

  噩梦才刚刚开始。“蛇纹衣杀人事件”不断发生,开始在我们市,后来在相邻的市、相邻的市旁边的市……我作为特别顾问也被从市局借调到省公安厅的专案组。
  任何人的努力都无法阻止蛇纹衣通过形形色色匪夷所思的途径在不同人手里流转,或是在办案的警员赶到现场前蛇纹衣就被扔掉了,或是保管蛇纹衣的警员自己出了问题,甚至后来对案发现场的蛇纹衣采取当场点燃销毁的措施也无法凑效:燃烧的蛇纹衣既不冒烟也无灰烬,火苗熄灭后什么痕迹都不留下,几天后却又出现在下一个杀手的身上。惨剧接连不断发生,许多老百姓都说这衣服是几千年前的邪物。
  整个专案组的人都感觉蒙羞,没人愿意承认这些案子没有主谋,只是“邪物”作怪,每个人都歇斯底里地工作,不想认输。每天的案情讨论会大家通常争得面红耳赤,比如说对“失乐园”代表的含意,有人说这是个地名,有人说这是个密码,有人说这是主谋与同伙约定的暗号。这个时候我总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一大堆案情报告一筹莫展。这些案子里,杀手都是有过理科满分历史的人,杀人时一头白发,脱下蛇纹衣后恢复正常,但对白发时做过的事没有任何记忆。遭到杀害的是一家人或几家人,绝大多数与凶手是亲属关系,但也有不是的,每个案子通常都有一个人能幸运地躲过凶手的屠杀。除了这些,我再归纳不出其他共同点。
  专案组的曹组长是个三十年的老刑警,官高却没架子,为人和气,讨论完案情我们经常一块抽烟聊天。有一天,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以前有过是个叫静子的姑娘刚分手,他说你是个好小伙啊再找一个嘛,我说不好找啊,他说那我给你介绍个姑娘吧,我说行啊,他说是我女儿高中老师跟你一样年纪呵呵。我看到一个父亲真挚慈爱的笑容。
  曹组长给了我小曹姑娘任教高中的地址,我找到她办公室,其他老师说她在上课。我坐下来等她。挨着办公室的两个房间都是教室,一边在上物理:“我们把沙袋拉小车实验得到的数据在以m为横轴F为纵轴的坐标系里标出,再用平滑曲线连接起来,就可以看到……”一边在上语文:“庄暴见孟子,曰……”这些熟悉的声音让我想起美好的高中时代,放晚学后,每个夕阳沉落晚霞满天的傍晚静子会和我一起去跑步,她总爱对我笑。许多美好的回忆,我大概都忘了吧。
  晚上和小曹姑娘一起吃饭。聊得不错。小曹是教数学的,我说我高中数学还挺不赖的,小曹说呵呵那我考考你你还记得等比数列的求和公式吗,我敲了半天脑袋还是想不起,只好认输,呵呵。吃完饭我问小曹:“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小曹说:“人挺好的,可是,嗯,怎么说,就是,不是很有感觉。”我说:“哎呀,那就好,我也不是很有感觉。”两人都如释重负,相对哈哈一笑。
  直到回到专案组给我安排的宿舍里,我还在努力回忆那个等比数列的求和公式是什么,刚才没答出来让我有点耿耿于怀。突然,我好像想到了什么,等比数列?数列?数列!我跳起来,找出公文包,把里面的一叠案情报告拿了出来。
  我把所有案件按时间先后顺序在桌子上排开。是时间的数列吗?我粗略算了一遍,不是。那会是什么的数列?地点?试试!我打开电脑连上网络,把所有案发地的经度、纬度查出来,写在一张白纸上,再把它们间的差值算出来。看着那两排数字我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完全正确!按时间顺序排列,案发地的经度呈递减等差数列、纬度呈递增等差数列变化,简单地说,就是从东偏南向西偏北移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案发地是从老家到市里,再到邻市,再到邻市旁边的市……等等,还不够。如果案件一直发生下去,案发地就会越出广西,接下来是云南,再接下来就要越出国界,缅甸、孟加拉、印度,越过中亚,越过地中海,到达欧洲……如果这是一个无穷数列,那么把所有的案发地在地球仪上标出来,再用平滑曲线连接起来,会是什么?我闭上眼睛,就像当年做立体几何的题目,脑中浮现出一个虚拟的地球仪,嗯,是一条从北回归线开始,绕着地球蜿蜒盘旋而上,终止于北极的螺旋曲线。假设有某个天神,在北极上的苍穹俯瞰他的子民,那么在他眼中这条曲线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没错,和蛇纹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是一个螺旋圆环,是一条盘着的小蛇。
  那为什么蛇纹衣是两套?不是一套也不是三套、四套?最直接的解释当然是:两套衣服,一雌一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调和,生生不息,无人能挡。
  原来,这就是蛇纹衣的秘密。
  再如果,老家并不是案子的起点,只是中间的一点,令数列反向延伸,那这条曲线会跨过赤道线,像缠绕北半球一样缠绕南半球,直到南极。地球就像一个蓝色的婴孩,被这条纤细的小蛇紧紧缠住。神秘的藏蓝色蛇纹衣主人是谁?是上帝?不,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接受不了这个说法。那就是命运。对,是命运,他是蒙面的黑衣人,带来这个星球土地里的第一株植物,带来星辰与大海,带来美丽与丑陋,带来幸福与痛苦。

 

 

  我没把蛇纹衣的秘密告诉专案组的人,也没人会相信。我没了任何再待下去的欲望,我不可能再有早出晚归对着满桌案子工作的激情,人活着,就是对每件事为自己找一个说法,找到了,相信了,就可以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到正常的工作里。我向曹组长请辞,他用宽大的手拍拍我肩膀,同意了。
  从省城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回到家里。钥匙在锁孔里旋转时,我想起半个多月前我也是这样从外地回到家里:我打开门,把一个背包的脏衣服扔给妈妈,倒头就睡。“分手还顺利吧?”是妈妈的声音在问。“还好。”我不耐烦地答道。你分了个手别人看你的眼光都带着异样。
  换鞋时,厨房传来妈妈平静中带着愉悦的声音:“回来啦?”“嗯。”
  我坐在沙发上,内心疲倦。命运是一条海水中苦楚的蛇,缠绕每个人的一生。命运挟持着我们,给亲人、爱人带来伤害,血腥,残忍,躲避不及。平时爱哼哼周杰伦王力宏的小芸堂妹将在铁窗之后度过她的花季年华;为了能往上爬每天和自己很有可能不爱的局长女儿睡觉的前张副局长,到头来落得人人说他是神经病的下场,被贬为街道办事民警,别人都冲他趾高气昂的大声吆喝:“张海涛,过来一下!”
  唏嘘不已。我真的参透蛇纹衣的所有秘密了吗?好像没有。至少我对“失乐园”这三个血红的小字一无所知。可是人生想那么清楚干吗呢?七分醒三分醉,活过一百岁。
  茶几上散乱放着水果和糖,我拿起一个橘子。就在剥开橘皮的瞬间,一道电流冲进了我的大脑:我和所有的刑警都走进了一个误区,我们一直把“失乐园”当成一个整体的语义,却从未试过拆成“失”、“乐”、“园”三个单字来解读!
  所有的案情又浮现眼前,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失”的含意可以这么理解:“失忆”。对的,穿上蛇纹衣的人头发变白,事后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并且会神志不清好久。“乐”呢?快乐?不通。还有什么乐?乐意、乐观、不亦乐乎……对了,“乐”是多音字啊!音乐?不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等等,这里的“乐”念“要”,喜爱之意,嗯,喜爱,爱,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样。这个“乐”(音“要”)应该理解为“最爱”。最爱的人不杀,所有案件里的幸存者都是凶手的妻子、丈夫、儿子、女儿、父亲、母亲,特殊一点的有前妻、前男友、养母,但把他们都归为凶手“最爱的人”是说得通的,所以小芸堂妹没杀二婶。另外,受害者都可以归为“凶手最爱的人所爱的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个别案子受害者与凶手不是亲属关系,因为他们是凶手的“前妻、前男友、养母”所爱的人啊。这个“乐”的含意就是“最爱不杀,杀最爱所爱”。除了最爱的唯一一个,凶手对要杀的人冷血得可怕,小芸把二叔杀害,因为对已是一头白发的她来说,那个人只是“最爱的人所爱的男人”,而不是“父亲”。
  我兴奋起来,就差最后一个字!我明白了,“失乐园”这三个字意味着穿上蛇纹衣的人的三个特点,它和小蛇花纹一样蕴含着蛇纹衣的全部秘密。“园,园,园,游园、公园、动物园、果园、菜园、花园……”我念叨着最后一个字。
  吃饭不需要动脑,睡觉不需要动脑,连上班都不需要动脑,我久未开动的脑袋已经开始吃力地嗡嗡作响。遗漏的疑点涌现出来:妈妈没有对我动手是因为她最爱的人是我,可是为什么小芸堂妹对我也没有动手?她那阴阴冷冷的嘲讽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园,园,园,果园,菜园,花园。”你不会在果园里种菜,不会在菜园里种花,不会在花园里种果树,“园”字外面一个框,框住园里的东西,像一道隔离的围墙,内外有别。园里的东西,果树和果树,菜和菜,花和花,是什么?是同类。
  我的手脚开始冰凉。我想起了和小曹姑娘的对话,“我高中数学还挺不赖的”,怎么个不赖法?我考过150分。
  如果一个族类要繁衍壮大,那一定有一条基本的底线――不自相残杀。是的,“园”的含意是:“满分为同类,同类不相杀”。小芸没杀我,意味着……
  我也是杀手。和“蛇纹衣案”里的其他杀手一样,冷漠,凶残。不同的是,我道貌岸然,双手沾满鲜血却装扮成清白者,混迹在警察、平民中间。这比其他杀手更令人不耻,无怪乎小芸堂妹会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经常头痛是因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记忆已经缺失。既然如此,难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再记起所犯下的过错了?
  我是杀手,我杀了谁?连对逝者忏悔都不可以,我的罪愆又如何赎补?
  等等,等等,还有一个地方说不通。为什么那天我脱衣服给妈妈后是光着身子的,而不是像给衣服我和小芸的那两位村民一样,里面还穿着衬衣和秋裤?回乡之前我做过什么事情?让我想想,睡觉,吃饭,除此之外呢,还做过什么其他事情吗?没有了?没有了!
  “咚咚咚咚”,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厨房。妈妈回过头来看我,她已经那么苍老,脸上现出一道道皱纹。“妈妈,你坐在老家村口时穿的衣服,回来后你放哪了?”“哦,我把它们扔杂物间里了,都不是我的衣服。”
  我打开杂物间的门。角落里静静躺着一条灯芯绒裤子和一件鹅黄色外套,外套的左臂用别针别着一块黑色孝布。
  西边的太阳正在落下去,暖暖的余晖从窗口撒进来。我想起那些喧闹的黄昏,我想起我曾对静子说你穿这套衣服最漂亮了,她开心地咯咯笑。
  

2009.12.10~12.13
  

后记
 

  这是我做的一个梦。
  或许是睡前听的马勒的《大地之歌》和吃的过期感冒药起了作用。
  梦醒后,我躺在床上回想了五分钟。如果没有这几分钟,我敢肯定我起床穿衣服的时候,这个梦就该忘得差不多了。梦并不长,有许多混乱和不通的地方。我梦到的是梗概和主线,写下的是经过我理顺关系、自圆其说、扩展填充后的故事,它本质仍旧是一个梦,跳跃、突然,带着某种神秘主义。
  这个梦拥有复杂的故事和浅显的感情,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情绪最后通向同一个地方:那个我曾经爱过的女孩。不用麻烦弗洛伊德和荣格这两位大神,我想,这个梦表达的感情简单而真挚:我对伤害过的女孩发自最内心、最潜意识的歉意。这也是我花时间记下这个梦、写下这篇文章的全部动力。但我希望她最好不要看到这篇文章,太阴暗、压抑、血腥、恐怖,她一定会被吓着。以前和她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我是“专职捂眼员”,负责在鬼怪出场、枪战爆头等必要时刻捂住她的眼睛。
  她是个好姑娘,我们没能走下去是我的原因我的责任,她一直尽心尽力,我于心有愧。
  过去这段感情,我有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我一定要好好地参考她曾经对我提出的种种意见,给我的love.exe应用程序打上补丁,争取下次运行时减少出错减少蓝屏减少死机,让我的下任用户享受到的更好的人机交互体验,哈哈。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想我一定是走出来了。
  这几天在下雨,空气湿冷,我对着电脑打这篇文章,鼻涕直流,可怜的鼻子被纸巾撸得通红。
  五年前初春的一个雨天,我停下手中钢笔,面前十多页稿纸布满黑色英雄碳素墨水,那些线条和线条间的空隙构成一幅绝无仅有的画面,描绘着我的一些往事和心情。写字是一门古老的巫术,你写下来,就是你的,只是你的。
  五年前的稿纸最后一页写着一句话:“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现在想来,那哪能算小说啊,顶多就是篇打过激素的发春文,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诗歌和小说是最神圣的两种文体。小说是精炼的克制的,容不得一句多余的话,情节引人入胜,是语言的艺术和智慧的游戏,不是假叙事和滥抒情。
  所以这也不是一篇小说,它只是九千多字罗嗦而平庸的叙述,是一点点不经意间的午夜梦回。我要把它写下来,我必须善待这些人这些事,留待将来某一天想起,原来我曾经路过这些风景,那些在我生命中留下印记的人对我是如此恩重如山。

去往土星的宇宙飞船就要出发了

  已是晚上十点多,必须要赶在起飞之前出去走走。
  拉开门走进一个方盒子,又拉开门走进一个更小的方盒子,我来到一台亮着光的机器前,漫不经心地按一些数字,就有小嘴巴吐出红彤彤的东西。地球人像收集邮票一样到处收集这些纸片片,集够一千张换回一个会跑步的方盒子,集够一万张换回一个蹲在半空中不会跑步的方盒子。
  一定要鼓足勇气去见识一下人间的温柔。但是啊,我又伤害了一个陌不相识的女孩子。
  菜市场门口有个操河南口音的老板:“蛋炒饭、炒河粉、炒粉丝、炒年糕,炒年糕五块,其它四块。”来份炒河粉吧,豆芽多放一点,酱油少放一点,辣不辣?辣一点。我说我去过河南啊老板你河南哪里的啊,老板说周口的啊,我说啊我知道漯河旁边的一个县嘛。他炒完两份菜,一份是炒河粉,还有一份也是炒河粉。他拿出一张油污的法制小报,趴在小桌子上聚精会神看一篇标题叫《情殇》的文章,愁肠百结。一个穿黄色运动服的女人麻利地把热腾腾的河粉塞到白色小盒子里,递给立在一旁久等的人,他们留下一些纸片片后匆匆离去,大街上每个人总是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我听说地球上有一个疯子用那女人衣服的颜色画向日葵,我还听说地球上的男人都叫丈夫女人都叫妻子,他们睡同一张床铺有同一个娃娃,他们晒同一片阳光用同一缕笑容。我打量眼前这个微胖的女人,她有结实的胸脯和屁股,她和她的丈夫将在子夜时分收点好他们小小的摊子,她和他将回到只属于他们的方盒子里把灯熄灭,他粗糙的双手一定幸福地触摸到了天上厚厚的洁白云朵。
  没有人知道我是土星来的,没有人,连卖给我炒河粉的夫妇也不知道,除了那个眼睛明亮的姑娘,我只告诉过她一个人,我只说过一次,她竟信以为真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只好哈哈大笑。
  回去的路上我再次拉开门,走进一个摆满各种货物24小时开放的方盒子,售货员大叔戴着耳塞,我问他你在听什么歌啊,他大声回答:“老歌!百威,五块二!”我问大卫多夫多少钱啊,他说白盒子的二十红盒子的十八,我说那就白盒子的吧!走出二十米我又折回去再次麻烦大叔,“打火机,一块!”真便宜,听说这可是某个神仙冒死从天上偷下来的宝贝呢。
  我回到我的密封舱,学地球人用牙齿把酒瓶盖子咬开,泡沫满溢。我唱起一首愉快的老歌,掏出老歌大叔给我的打火机把白盒子里的引线点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震耳欲聋的轰鸣你听到了吗?呛人咳嗽的焦油你闻到了吗?宇宙飞船冲破大气层,啤酒泼洒出来,悬浮成一个个液态小圆球,每一个都折射出我正在远离的那颗蓝色行星,无数的小圆球仿佛无数蓝色行星上住着的无数个亲爱的你。我哭了,因为失重泪水不再夺眶而出,而是永远噙在眼里。忘记我们的小秘密吧。再见,善良的好姑娘,当你仰视夜空,土星人会在光年之外以同样祝福的目光回望着你。

明日秋山又几重

  毕业前一个月,每天黄昏时分,我会拉开一罐啤酒,站在宿舍窗前边喝边听下面足球场喧闹的踢球声音,落日给西南楼的黛瓦飞檐和铅笔头一样的水杉涂上点暖色。我两只爪子趴着外墙的马赛克面砖探出半个身子,西南二楼如同一只老狗,伸出我这条舌头。为何我的眼里写满忧伤,不是西天的云彩,也不是河畔的金柳,是因为手中的二百五啊,二百五十毫升的三得利实在难喝。我需要力道更足的嘉士伯或喜力,好微醺地坐在椅子上,回想往事。
  六月的末尾是毕业的日子。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们滚车轮般找不同的人合影,散伙饭上我们把酒都喝没了,我们再也不见外,和每一个兄弟姐妹拥抱,我们第一次去迪吧蹦迪,笨手笨脚地扭动身体,我们后半夜在南楼前的大草坪围成一圈玩游戏唱歌……
  和小许在饭桌上的聊天让我有英雄惜英雄的感动。我没有去送阿春,没有去送朵拉,我怕难过。和春燕在食堂吃最后一顿晚饭,回去的路上说起那时我们和阿俊三个人在苏州河边上下雨跑用地,心里一阵离别的难过,想起奔赴外地的同学,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今天我坐在这里敲打键盘,你们已经远在他方。
  感谢缘分把我带到牛逼而又可爱的你们身边,你们是如此优秀,我受益匪浅,祝你们在牛逼的路上越走越远。毕业光盘的封面上写着“永远的零四规划”,是的。我们离开二零零九年的六月,从此往后,时间会让我们回望的目光越拉越长,可总还是会落在这些六月的日子,落在更早的那些言语和欢笑、风花雪月和风华正茂。
  我成为最后离开的人,一卡通再也无法刷开宿舍的大门。曾经想离开前给校园拍些照片,可我知道,对于最爱的人和景物,我拍不好。我把CD和书装进一个个纸箱,一辆小厢货就足够把所有的痕迹都拉走。翻看旧物,竟然有些庆幸我的浪掷青春,那些日子,唯有被浪费,才能让它们美好得无法再被超越,让我有最深的眷恋和敬意。那些年月,我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四教里,我走过施工中的上海南站和安静的交通路,我站在医院的十几层楼上,我在冬天的风中骑车回家,我盲目地登上开往异地的班车,我还是不懂表达,唯有送出满怀歉意的花束后,在路灯下用惯有的方式默自告慰逝去的青春韶华。
  再一次回头,对走过的道路挥手。成长是对又一次的相爱和离别拥有更丰沛的感情,而不是相反。
  那天凌晨四点,我扶着醉酒的立鸣走在同济的南大道,路灯亮在树丛里,天竟下起一些雨丝,凉凉的,就是这样了,大学生活最后的样子。再见,朋友,珍重,朋友。明天,我们之间青山隐隐碧水迢迢,今夜醉笑陪君三万场,饮尽杯中的酒呀,我们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