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文论

  看完《海子诗全编》后想写点什么,发现没什么可写,海子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的感受就是下面摘抄出来的这些话。海子谈了他对诗歌的理解。很精到,诗歌应该是这样的。把这些文字粘贴在这里,心情不好时看看,就安静下来了。

  河流的上游,通往山顶的小径上开满了鲜血一样红灼的花朵。树叶腐烂得像漫上了一层水,渴望着火光与抚爱。树洞和石窟里爬出粗大的人形。湖泊淹去了一半山地和丛林。愿望和祝福来到人间。枣红色马群像流体一样在周围飞逝。一队说不清来向和去处的流浪民族在迁徙。隐约的雪峰和草坡衬托着人群的丑陋。男性用粗硬的睫毛挡住眼睛后面的雨季。他们鼓乐齐天的生活背后透过一种巨大的隐隐作痛的回忆。贫瘠的山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住何处去?我们是谁?一只红色的月亮和一两件被手掌嘴唇磨得油亮的乐器,伴随着我们横过夜晚。那只红月亮就像一块巨大的抹不掉的胎记。在一个七月的夜里我不再沉默,痛苦地给每一堆篝火送来了故事。关于母亲深夜被肚里孩子的双脚踢醒,关于脐带。关于情人的头发被我灼热的呼吸烧得卷曲,披下来盖住柔嫩的胸脯。关于雪里的种子和北方的忧伤。关于友谊和血腥的盾牌。关于落下来又飞上去的流星。关于铃兰和佩兰,关于新娘的哭泣。关于含有敌意的一双血污的手掌,关于公正、祷告和复仇,关于正义的太阳之光像鞭子一样抽在罪人的光脊梁上。关于牧歌和月亮神女。许多人醒来又睡去、许多人睡去又醒来。火堆边人影构成一块巨大的实体。最后我讲了鸟。充满了灵性。飞是不可超越的。飞行不是体力和智力所能解决的。它是一次奇迹。如果跨入鸟的行列,你会感到寂寞的。你的心脏在温乎乎的羽毛下伸缩着。你的心脏不是为防范而是为飞行所生。地上的枪口很容易对准你。在那蓝得伤心的天幕上,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籽,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
      ——《源头和鸟》(《河流》原代后记)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日白光。西方和南方的风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瞩望着我们。回忆和遗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磨难中句子变得简洁而短促。那些平静淡泊的山林在绢纸上闪烁出灯火与古道。西望长安,我们一起活过了这么长的年头,有时真想问一声:亲人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甚至甘愿陪着你们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现在我不能。那些民间主题无数次在梦中凸现。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时光与日子各各不同,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老辈人坐在一棵桑树下。只有早起的人,彻夜未眠的人,死去的星星和花的头颅才知道下一个时辰是什么。
  在老人与复活之间,是一段漫长的民间主题,那是些辛苦的,拥挤的,甚至是些平庸的日子,是少数人受难而多数人也并不幸福的日子,是故乡、壮士、坟场陌桑与洞窟金身的日子,是鸟和人挣扎的日子。当然也有宁静的夜晚,沉思,与山顶之悟。清风披发,白鸟如歌,地面上掠过一群低低的喃语和叹息。老树倒下的回声,月光下无数生灵的不眠之夜,醉酒与穷人的诗思,白云下难忘的和钟情的,红豆和鱼雁、雨、牛与奶……反正我怎么也叙述不尽这一切。遥远了,远了——
  克利说:“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是啊,这世界需要的不是反复倒伏的芦苇,旗帜和鹅毛,而是一种从最深的根基中长出来的东西。真东西。应该向上生长出来。或许我们已见到了部份肢体,他像星星一样戴着王冠秘密前进。在高原和高原之间,在兄弟和兄弟之间,情谊正在生长。夏季的植物像河流一样流过我的胸脯,甚至日子也将走出传说之门。
  灵性必定要在人群中复活。复活的那一天必定是用火的日子。胚芽上必定会留下创世的黑灰。一层肥沃的黑灰。我向田野深处走去,又遇见那么多母亲、爱人和钟声。
         ——《民间主题》(《传说》原序)

  
  可能诗仍然是尘世。我依然要为善良的生活的灵魂唱歌,这些灵魂不需要地狱。太阳照亮了成家立业的人们。即使离去了,这一次生命和爱依然是我们温暖的时光。到善良的人们中用心去生活一次吧。那浸泡人体的水,即使是洪水也是温暖的,伴随着我们的水罐和脚。诗是情感的,不是智力的。我们当然不会拜倒在一只哑哑的太阳下,也不会乞求于自己严密无情的智力。我们在地上找水,建设家园,流浪,拖儿带女。我是说,我们不屑于在永恒面前停留。实体是有的,仍是这活命的土地与水!我们寻求互相庇护的灵魂。我仍然要在温暖的尘世建造自己就像建造一座房子。我是一个拖儿带女的东方人,手提水罐如诗稿,那么,永恒于我,又有什么价值。
      ——《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记)

  
  我是说,我是诗,我是肉,抒情就是血。歌德、叶芝,还有俄国的诗人们、英国的诗人们,都是古典抒情的代表。抒情,质言之,就是一种自发的举动。它是人的消极能力:你随时准备歌唱,也就是说,像一枚金币,一面是人,另一面是诗人。不如说你主要是人,完成你人生的动作,这动作一面映在清澈的歌唱的泉水中--诗。不,我还没有说出我的意思,我是说,你首先是恋人,其次是诗人;你首先是裁缝,是叛徒,是同情别人的人,是目击者,是击剑的人,其次才是诗人。因为,诗是被动的,是消极的,也就是在行为的深层下悄悄流动的。与其说它是水,不如说它是水中的鱼;与其说它是阳光,不如说它是阳光下的影子。别的人走向行动,我走向歌唱;就像别的人是渔夫,我是鱼。
  抒情,比如说云,自发的涌在高原上。太阳晒暖了手指、木片和琵琶,最主要的是,湖泊深处的王冠和后冠。湖泊深处,抒情就是,王的座位。其实,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个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劳拉或别人,或贝亚德。她无比美丽,尤其纯洁,够得上诗的称呼。
              ——日记(1986年8月)

  
  想起八年前冬天的夜行列车,想起最初对女性和美丽的温暖感觉——那时的夜晚几乎像白天,而现在的白天则更接近或等于真正的子夜或那劳动的作坊和子宫。我处于狂乱与风暴中心,不希求任何的安慰和岛屿,我旋转犹如疯狂的日。我是如此的重视黑暗。以至我要以《黑夜》为题写诗。这应该是一首真正伟大的诗。伟大的抒情的诗。在《黑夜》中我将回顾一个飞逝而去的过去之夜、夜行的货车和列车、旅程的劳累和不安的辗转迁徙、不安的奔驰于旷野同样迷乱的心,渴望一种夜晚的无家状态。我还要写到我结识的一个个女性、少女和女人。她们在童年似姐妹和母亲,似遥远的滚动而退却远方的黑色的地平线。她们是白天的边界之外的异境,是异国的群山,是别的民族的山河,是天堂的美丽灯盏一般挂下的果实,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这样她们就悸动如地平线和阴影,吸引着我那近乎自恋的童年时代。接下来就是爆炸和暴乱,那革命的少年时代——这疯狂的少年时代的盲目和黑暗里的黑夜至今也未在我的内心平息和结束。少年时代他迷恋超越和辞句,迷恋一切又打碎一切,但又总是那么透明,那么一往情深,犹如清晨带露的花朵和战士手中带露的枪枝。那是没有诗而其实就是盲目之诗的岁月,执着于过眼烟云的一切,忧郁感伤仿佛上一个世纪的少年,为每一张匆匆闪过的脸孔而欣悦。每一年的每一天都会爱上一个新的女性,犹如露珠日日破裂日日重生,对于生命的本体和大地没有损害,只是增添了大地诗意的缤纷、朦胧和空幻。一切如此美好,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异常美丽的面孔等着我去爱上。每一个日子我都早早起床,我迷恋于清晨,投身于一个又一个日子,那日子并不是生活--那日子他只是梦,少年的梦。这段时间在我是较为漫长的,因为我的童年时代是结束得太早太快了!
           ——日记(1986年11月14日)

  
  景色也是不够的。好像一条河,你热爱河流两岸的丰收或荒芜,你热爱河流两岸的居民,你也可能喜欢像半神一样在河流上漂泊、流浪航行,做一个大自然的儿子,甚至你或者是一个喜欢渡河的人,你热爱两岸的酒楼、马车店、河流上空的飞鸟、渡口、麦地、乡村等等。但这些都是景色。这些都是不够的。你应该体会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样,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诞生和死亡。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在景色中热爱元素的呼吸和言语,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你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热爱河水的生和死。有时热爱他的养育,有时还要带着爱意忍受洪水的破坏。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把宇宙当做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这就是荷尔德林的诗歌。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答应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必须克服诗歌中对于修辞的追求、对于视觉和官能感觉的刺激,对于细节的琐碎的描绘——这样一些疾病的爱好。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
  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辞中做窝。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本质,不需要那些俗人来扰乱她。她是单纯的,有自己的领土和王座。她是安静的。有她自己的呼吸。
        ——《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发表回复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